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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 知君仙骨無寒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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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賀茂小姐。”

有多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……像是很久以前,卻又宛如昨日。她捏著書脊的手指微微一緊, 而後又放松下去。她輕輕放下那本書——那本地方志, 敲在桌上時一聲陳舊的響——慢慢更加挺直脊背, 又眨了眨眼。

燭光搖曳中的桌椅和屏風, 還有用布帶系好的衣裙,時空仿佛在這一瞬的恍惚中交錯,她又看見了那座雅致和腐朽並存的城市, 看見了那個時代的人們,凝固在她的記憶中, 只留下沈默的剪影。

明月不經意地一挑眉,說:“叫錯了吧,延王大人, 該叫‘明月小姐’才對——更多人是這麽稱呼我的。”

她笑著,並悄然凝視著說出那個不該存在的名字的王。

官員府邸的燈火比普通客棧充足不少,但跳動在燈盞裏的也畢竟只是火焰,竭力發出的光線仍舊過於幽暗, 照亮延王的臉, 不足以細細描摹他真實的表情。

沒人知道那個瞬間延王想了什麽,而五百年的王,所流露的真情實感也只有那樣短暫的一瞬。

“明月……我明白了,明月小姐。”延王大步走來,隨意在明月對面的椅子上坐下。半幹的長發夾在棉衣和椅背之間, 在他的肩上浸出一小塊水漬, 但看上去延王毫不在乎這些小節。六太同樣走過來, 稚嫩的面容疑惑不減。他在延王身旁坐下,直截了當地問尚隆到底在發什麽神經。

“按照蓬萊那邊的念法,‘明月’這個詞的讀音沒忘吧,六太?”延王說,“非常特別的名字,但是與‘賀茂’搭配在一起又非常合適。”

“餵餵餵延王大人,都說認錯人了啊餵!賀茂小姐是誰啊我不認識。”明月舉手在胸前比個×,義正言辭的同時又有點嬉皮笑臉,透出股滿不在乎的勁兒,“本果子是山客,姓明名月沒有字,麻煩不要給別人亂點家譜好嗎。”

“原來如此,那果然是我認錯人了。”延王恍然大悟,繼而認真道歉,“抱歉,明月小姐,我剛才真是失禮。”

拜托了尚隆你是那種會說“真是失禮了”的人嗎?六太牙疼似地皺起眉毛,古怪地看自家主上一眼,在心裏嘀咕。明月不知道六太的腹誹,還滿懷真誠地點著頭,笑若春風,說何必在意這種小事。

延王的目光凝聚在那笑上,比燈盞中跳躍的火焰更加灼灼。他忽然身體前傾,左手肘支在膝蓋上,撐著臉,就像是為更好地凝視那個笑容一樣。

她似有所覺,面上笑意不覺淡下去,但——也因此更接近了。延王的笑反而更加深不少。

他說:“六太。”

“幹什麽?”六太一撇嘴,嗆他,“想討老婆可別找我,喏,人在那兒,自己說去。”

延麒六太雖然存世於此也超過五百年,但始終不改少年心性,性格單純又直率,更是早就習慣了和主上你來我往地鬥嘴玩笑,彼此都知道對方不會當真。這一回同樣如此;他等著尚隆有些無奈地笑一聲,說面對的可是以後的巧國臺甫,就算同為麒麟,說話也別太隨便吧。

但是沒有。這一次,尚隆沒有給出六太熟悉的應對。

延王說:“明天你就返回雁國去。”

“什麽?是說就我回去嗎?”六太敏感地洞察了延王的意思,不由大大吃了一驚,“餵,尚隆,那你自己呢?拜托了,光是延臺甫回去,卻不見王的蹤影的話,帷湍能把我罵上三天三夜,連朱衡和成笙都不會放過我。”

“不會那麽嚴重。我國的三公,在單獨面對麒麟的時候,還是能夠克制住自己,保持基本的理智的。”尚隆不以為然。

“……直接說吧,尚隆,你打算做什麽?”六太瞪著他,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
延王道:“我送明月去升山。”

他這麽一句話,說得倒是言簡意賅,卻讓聽的另外兩人不約而同將眼睛睜得溜圓,異口同聲:“什麽?!”說罷,他倆又不約而同對視一眼,場景頗有點面面相覷的意味。延王像是從這滑稽的一幕裏得到了樂趣,略一點頭,滿意地說就這麽定了。

“等等,尚隆!”冥冥中的某種感覺忽而讓六太打了個激靈,促使他慌張發聲,“塙麟的話,直接回蓬山就可以了吧!就算她暫時不會變身,那讓女仙和女怪來迎,或者我直接送她回去也可以,反正都說麒麟跑得最快……”

“但是明月自己說要去升山。”延王說。

“那是塙麟不清楚……”

“六太,到現在你還沒明白過來嗎?麒麟堅持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,往往就意味著‘天命’。想想你當時是如何渡海而來,在瀨戶內海沿岸找到我的。我看……”

說話間,尚隆的眉宇間似有一絲陰影乍然浮現。沒有誰看清這個停頓裏他的表情,或許即便看見了也難以理解。除非能夠將時間停止,仔細觀察他在那短暫一息裏流露的眼神,再徹底研究過他漫長生命中的每一件大事,才能夠試著讀懂這個表情。

——那個表情……他的眼神裏所顯露出的漠然和無趣,混合成某種麻木的厭倦,像食客已將甘蔗的每一寸都反覆咀嚼,再如何反覆吸吮都無法壓榨出一絲甜蜜,又像看客把一部戲劇看上幾萬遍,連每個停頓都了然於心,再也翻找不出任何樂趣的那種厭倦。

就好像是在說:給我點什麽嶄新的東西,隨便什麽都行,否則……

而昏暗燈光中,兩只瞪圓眼睛的麒麟,自然是不可能讀懂這個表情的。

“看來,巧國的新王就在這一次的升山者中。”延王笑道。他輕輕松松蓋棺定論,還調侃說:“芳國的升山隊伍,卻混進了巧國的鵬雛,不覺得很有意思嗎?”

新王可以用“鵬雛”這個詞來指代,是敬語,但經由治世五百多年的延王之口說出來,其含義似乎更接近“小鬼”。

延麒恍然大悟,塙麟若有所思。但此時,延王站起身,說:“夜色已深,有什麽話明天再講,現在各自休息。”

一句話就結束這場談話。但即刻,延王的目光掃過桌上那本地方志,就是塙麟方才看的那一本。他便對她說:“這種山河地理志在各國王宮中最齊全。想要徹底研究這個世界的話,就盡快選出塙王吧。”

言畢,他招呼自家麒麟一聲,離開了這間會客廳。

望著延王的背影消失於沈沈夜色中,明月才吐出一口氣,放松了始終筆挺的身姿。“所以說……”她敲敲自己的頭,對自己嘟噥道,“果然不能小瞧天下英雄。嗯,‘王’這種生物尤其不能小瞧。”

——主上,需要我去挑戰延麒的使魔試試看嗎?

魘蒼的大龍頭從陰影裏浮現,眼裏滿是躍躍欲試。

“謝謝,謝謝,不用了。”明月禮貌地回答,同時伸手把那顆龍首塞回了黑暗裏,不顧使令委屈巴巴的表情。“不過我也真的不太擅長應付這種類型的……”她嘆息道,“真希望我未來的王好相處一些,否則我怕自己一個忍不住,會成為史上第一頭毆打王的麒麟。”

第二天早上,明月沒有再見到那個一頭金發的可愛少年,尚隆說六太已然啟程回國,又牽來兩匹孟極,示意這是他們接下來要使用的騎獸。

“之前的騶虞不用嗎?”明月問。

“不夠用。六太帶了一頭走,畢竟麒麟變成獸態或者光用使令的話太顯眼了。”

“那另外那頭……?”

尚隆揚了揚手裏孟極的韁繩。“一頭騶虞不夠用,所以拿來換成兩匹孟極了嘛。這裏的軍官早就想要一頭騶虞很久了,巴不得拿兩匹孟極來換。”他笑道,顯然對這場交易頗為滿意。

“那好像是從雁國的王宮帶出來的騎獸吧?”明月思考後發問,“不會被那位叫‘帷湍’的大人罵嗎,延王陛下?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一定會被罵的。”尚隆笑得爽快,滿不在乎道,“反正,要是帷湍不滿意的話,就讓他自己跑過來再把騶虞換回來好了。現在我需要的是兩只騎獸,所以我會找最方便快捷的方法來用。”

聽上去,雁國的王宮還挺好玩的。明月伸手摸摸新騎獸的豹子頭,後者琥珀色的眼睛溫潤極了,毛茸茸的大腦袋往她身上來回蹭,又親昵地拿濕潤的鼻尖嗅她的手。

“好可愛!”

“麒麟是大妖,也是仁獸嘛。”

尚隆把那頭孟極的韁繩給她,自己跨坐上另一頭。只需要雙腿輕輕一夾孟極的腹部,這種生性溫和的騎獸就會乖乖助跑升空。

十二國的世界可不存在航空管制什麽的,只要有騎獸就能在天上飛。地面沈降,雲氣下落,明月擡起頭,看見高高的青天慢慢變近。再往前看,長空一覽,世界的盡頭像有山脈的淡影。

“翻過那座山就能看到黑海。沿著黑海西側,也就是恭國的領海線,一直飛下去,很快就能到達令乾門。”

尚隆的孟極馳騁在她右側,墨綠的長發隨意紮在腦後,在高速飛行中向後飄飛成灑脫的流線型。據說仙人對寒涼暑熱也並無感受,所以盡管初春的高空勁風凜然,他也只穿了一件單衣,一條腰帶系在腰間,前襟口被風吹歪,半個胸膛都露出來。

這幅不修邊幅、腰挎長劍的打扮,倒活脫脫像個行走江湖的俠客,不似高居禦座的王。

尚隆穩穩坐在孟極上,手裏不時調整一下韁繩,動作熟練利落,顯出幾分悠哉來。“賀茂小姐,雖說對我而言聞名已久,但對你來說這是初次見面。”他說,“我是小松尚隆,生於賀茂小姐逝世五百年之後的瀨戶內海沿岸。”

“都說過認錯人了。”

“是嗎。”尚隆挑了挑眉,突然說,“明月,你說自己作為胎果生在昆侖,但是你知道胎果得名的原因嗎?就因為我們會在那邊蒙上一層肖似父母的外殼,一回到這邊就脫去外殼、露出真實的相貌,才會得到‘胎果’這個名號。”

“那又……”明月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微妙,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哪裏露了破綻。昨天晚上她為了活躍下氣氛,隨口說她都習慣自己這麽好看了,還要尚隆和六太也習慣。但如果是胎果的話,在那邊不可能知道自己真正的樣子。

“其實!我在昆侖那邊也是大美人!”她語氣堅定,目光漂移。

“賀茂小姐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有沒有人說過你的演技很浮誇?”

“有的,謝謝。”

明月扶額,終於放棄了最後的掙紮。“好吧,你說‘五百年之後’?”她回頭看向尚隆,“你不該見過我。”

“我見過你的畫像。”

“正常人的想法應該是巧合或者血緣關系吧,返祖現象啦之類的,說不定我還長得有猴子的尾巴哦你信嗎。”

“那麽,就是因為我不是正常人了。”

說罷,尚隆大笑。笑過之後,他又說:“其實我原本是這麽想的。但是,賀茂小姐的試探和應對……雖然很遺憾,但的確能讓人一眼看穿。”

他說得如此輕松,令明月禁不住撇撇嘴。她的確從不是演技派,但自認反應力也還過得去,這個男人能夠一語斷定,果然還是因為在禦座上待了五百多年的緣故吧。老妖怪啊老妖怪,不能比啊不能比。

“算啦。直接叫我名字就行,延王陛下。”明月不去糾結,幹脆地說,“‘賀茂小姐’聽著太正經了,還沒‘強盜小姐’好玩。”

“說得也是。”尚隆痛快地點頭,“那明月直呼我的名字也未嘗不可。”

東方的天空漫射出金光,同雲氣一起彌漫在天地間,也令凜凜長風稍稍有了點暖意。明月忽然發現,即便是麒麟的身體,也依舊能感知到皮膚被陽光照射時的暖意。她看了身旁一身落拓江湖客裝扮的延王,不經意地想,不知道仙人會不會有同樣的感覺。

“我都不知道我還有畫像。”明月說,“介意講講嗎,尚隆陛下?”

金烏現在天邊,光和熱普照世界。尚隆朝太陽升起的地方看去,迎著金光微微瞇眼。光照在瞳孔上的時候會感覺到刺眼,落在身上的時候會覺得暖和甚至炎熱,但是如果太少的話,又會覺得黑暗、覺得冷。在跨入仙人行列之後,這些感覺都變得非常淡漠了,只剩一點點,甚至偶爾尚隆會隱隱懷疑,他所剩下的這些知覺,有幾分是現實存在,而又有幾分只是源自身為凡人時的身體記憶?

現在回頭看看,站在五百年光陰對岸的,那個名為“小松尚隆”的武士所擁有的生命是多麽短暫。他被作為一個小小家族的少爺而養育,之後是作為少主,最後是短短幾個月的家主,最終在戰爭中失去了自己的家族。他吹著瀨戶內海上來的海風長大,吃過家族裏每一戶人家的飯,跟每一個男人一起大笑著喝過酒,被許多年輕女子愛慕過,又在城墻下和游女嬉鬧玩耍。

——少主。

——主公大人!

——快逃!

我會保護你們的!

區區二十多年,不夠延王生命的一個零頭。大量細節早已丟失在過去,面容和場景都模糊成一片藍色的海浪,只剩下零星的話語和幾個印象深刻的場景。

太陽照在身上的感覺……他還記得。就像他還記得,少年時期的某個午後,他爬上無人的閣樓,在蒙灰的收藏品中找到一軸古畫。吹開厚厚的灰塵,拉開古舊的系繩,微微發黃的卷軸慢慢在他面前展開。陽光從窗格裏斜射下來,照亮畫卷上的人物;白衣勝雪,黑發如瀑,一根紅玉簪隨意點綴,剛好襯出一張清麗絕倫的容顏。她靠坐在枝葉橫斜的樹幹上,手裏一卷書,歪頭看向畫外,一雙靈動清潤的眼睛,一個漫不經心的微笑,和窗外傾灑而下的陽光一起,忽然熱了那個少年素愛玩鬧的心。

畫上只題一行字:賀茂,卒於康保四年。

他從老爹的庫存裏偷偷拿走那幅畫,從此珍愛地帶在身邊。傻乎乎的少年喜歡上一個古畫裏的人,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,便從不和任何人說。那個年代書很珍貴,他只是海賊後裔成立的小家族的少主,沒有滿室藏書的底蘊,就只能想方設法找資料,拉著過路的人死皮賴臉請教;道聽途說、東拼西揍,竟然也給他慢慢拼湊出五百年前那座城市的模樣,還有城邊那古老尊貴的神社以及那個同樣古老尊貴的姓氏,那樣源遠流長。

只是仍然不知道畫上的人究竟是誰,曾有過怎樣的過往。見識多了,他甚至知道,原來連畫的技法也跟普通的畫不同,那栩栩如生的樣子和神/韻,好像不同於任何一個流派。

所以他只叫畫中人:賀茂小姐。

後來他娶了大內旁系家族的女兒作老婆。那個連樣貌也沒來得及看清的貴族家的女兒,也許是嫌棄他出身卑下,舉止粗鄙,在新婚之夜聯合奶娘將他關在門外。他嘴上說的不在乎,年少的心卻受了刺激,憤憤不平,從此更加耽於玩樂,再不管妻子和後面一個個老爹幫忙取來的滿臉苦大仇深的妾。

玩樂很自在,在海邊眺望也很自在,更自在的是那副畫卷始終靜靜待在他身邊,無論何時,畫上的人總是微微笑著,從眼裏就透出自由快活的勁兒。他每天都要看看賀茂小姐,心裏總忍不住得意:那些小貴族家出來的女兒自以為高高在上,卻不知道和賀茂小姐比起來,她們半點可驕傲的地方都沒有。

日子久了,少年不免開始揣摩她的性格。許是直覺,許是自作多情,他總以為賀茂小姐性格為人都會是他最喜歡欣賞的那一種——聰慧靈秀,開朗灑脫,時不時還流露出點慧黠的笑。當然,還有少年人最看重的——不管承不承認都是如此——清麗無雙。

他從沒在現實裏見過那樣的美貌。

想得癡了,少年甚至傻笑著在地上打個滾,再讓海風給發燙的臉降降溫。

所有這樣細微的心情也好,瑣碎的片段也罷,都已是五百多年前的舊事,很早以前就湮滅在時光過境裏,被無數其他記憶所替代。

“話說?hello?強盜先生?延王陛下?尚隆?你在發呆嗎?”

“嗯?還真在發呆,哈哈哈……抱歉了。”他唇角勾笑,依舊目視朝陽,“就是一副平常的畫像而已,偶然記住了,沒什麽特別的。”

只是從未想過,在這個偶然的時刻,原以為早就忘卻的往事,忽然一應浮現,而且歷歷在目。而無數多年以前的畫中人,談笑間的神采和他曾經想象出來的一模一樣。

小松尚隆往前的五百年。延王往後的五百年。一千年。

“真是倏忽宛如一日啊。”延王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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